在中国,尽管通识教育越来越成为一种共识,但实践的时间和范围仍然有限。毕业于北大,又在美国芝加哥大学、香港大学等著名学府深耕数十年,现任清华新雅书院院长的甘阳教授,一直为通识教育奔走践行。近日,他接受了外滩君的专访。他强调,不要盲目崇拜美国的通识教育,应该首先理解其标准,并且毫不客气指出“教育里,越新的越垃圾”。此外,他一直倡导,大学本科阶段不应设置商、法学院。这又是为什么呢?一起了解一下。
9月18日清晨,清华大学新雅书院2018级新生坐在教室里,等待他们院长的第一节课。刚刚步入大学的他们,还未选择具体的专业院系,人手一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即将开始懵懵懂懂地学习古希腊文明了。
上课铃响,一位老师走上讲台。进入文本教学之前,他先聊了聊前一天晚上看新生们选修课情况的感想,“你们有人选了法语,有人选了俄语,还有选昆曲的,这样很好。不管以后你们成为哪个领域的专家,但我一直强调,专业以外至少要有一个个人兴趣。”
他说,个人爱好是自我定力的所在,“尤其,是对你们这些很容易在时代潮流中失去自我的小孩儿。”这人便是清华大学新雅书院院长甘阳。
清华大学新雅书院院长甘阳
毕业于北京大学的甘阳,曾在美国十年,香港十年,2009年回国。如今的甘阳有很多身份,但几乎都绕不开关键字“通识教育”:中山大学博雅学院院长,通识教育总监;重庆大学博雅学院总监;中国大学通识教育联盟秘书长;香港中文大学通识教育研究中心荣誉研究员等等。2017年9月,清华大学宣布聘任原任新雅书院总监甘阳为新一任清华大学新雅书院院长。
甘阳谈通识教育已有十余年,自己也践行了十余年。面对目前的成就与困局,甘阳冷静客观地分析道,“做通识教育,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做教育不能紧跟潮流
在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委员会”求学十年的经历,让甘阳对于美国的通识教育抱持颇为冷静的态度,当这种冷静碰上社会主流声音中对美国教育理念的向往,甘阳言辞犀利地指出,“在我看来,多数人就是在盲目崇拜。”
我们对美国通识教育的认知,大多来自于1945年哈佛大学12名教授潜心研究两年出版的《哈佛通识教育红皮书》。之后,哈佛大学的每一次变革都不同程度地引发社会讨论。今年,随着新学期的开始,哈佛开始实施新一轮的通识教育改革方案。
对此,甘阳不以为然,“每一个新的方案都是在纠正上一个阶段的问题,太过频繁的变革一定是存在问题的。如果你不明白他在纠正什么问题,这个阶段要怎么改善,那你就是在盲目地仰望,其实和你毫不相干。”
甘阳毫不客气地说,“教育里,越新的越是垃圾。”
“看美国的通识教育,一定要看它一百年的历史。”甘阳拿出一本《失去灵魂的卓越》,指着书封上的那行小字“哈佛是如何忘记教育宗旨的”说,“美国的通识教育其实是在走下坡路的,包括哈佛在内。”
对于在芝大浸润十年的甘阳来说,芝加哥大学时任校长赫钦斯在1936年发表的《美国高等教育》显然具有更深远的意义。在甘阳看来,这奠定了整个美国的通识教育,《哈佛通识教育红皮书》的思路与方法也是以此为基础。甘阳曾多次强调,美国最好的通识教育从来不是哈佛,而是哥伦比亚—芝加哥大学的传统。
“所以说,我们学习美国的通识教育,一定要看它的前期。怎么样把这个系统建立起来,提出了怎样的阅读标准,写作标准等,这些标准都是在那一段时间建立起来。我们目前亟待解决的问题,不正是这些吗?”
对今天的中国高校来说,最大的困难是,各个院系课程设置的窄化与通识教育所强调的博雅开放并不兼容。在实际操作层面,通识教育尚没有进入本科培养的内在肌体。在这样的现状下,甘阳认为,如何突破困境去搭建起通识教育的课程体系并确保其质量才是关键。
回到国内,甘阳从两个方向开始着手。一是依据1998年国家教育部2号文件中要求的10-16个学分要求,逐步改善全校范围内文化素质教育课程的质量建设。另一方面,就是小范围地开设试验点,像清华大学新雅书院那样,把通识教育逐渐铺开。
从理念到实践的妥协
近十年来,甘阳在国内积极倡导并践行通识教育。在出任清华大学新雅书院院长之前,甘阳还分别担任中山大学博雅学院院长和重庆大学博雅学院总监,但无论哪里,我们发现,他很少高谈阔论教育理念,而更愿意谈师资、课程等操作中的细节。
谈及在三处的实践经历,甘阳直言,“乌托邦式的理想都是美好的,但具体运作起来,很多事都要妥协。”
重庆大学是一所传统理工科大学,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人文社科类院系的缺失,因此甘阳主要通过建设博雅学院来带动文史哲等学科的发展。而在传统综合型大学的中山大学,人文社科的贯通教育成为博雅学院学生的主要任务,学生从进入到出去基本都是文科专业为主。
在清华,甘阳则打造出了目前为止最接近他理想中的文理学院——新雅书院。以理工科学生居多的生源进入,需要学习人文社科和数学物理两套通识教育课程,一年之后,自由选择专业院系进行专业化学习。
这一年里,课程强度、小班教学及“学习共同体”的建设成为新雅书院的三个关键要素。
新雅学生开学第一天,甘阳布置了第一份阅读作业,要学生通读一遍《伊利亚特》,第二天便开始了以此书为开端讲起了古希腊文明,之后,他还宣布了这学期讲完古希腊三本名著的计划,包括大量的阅读、写作和小班讨论,这样的阅读强度不可谓不大。然而,学生在课堂上尖叫连连之余,甘阳爽利直言,“让你们学会游泳,就得把你们推下水去,扑腾扑腾。”
甘阳痛恨“水课”,在他看来,这些课程不但占据了学生的时间精力,还让学生逐渐缺失深度学习的能力。而通识教育中尤为关键的人文课程,不仅不能是“水课”,还要有相当大的强度。“通识课和专业课一样重要,一样需要学生下功夫。”
清华新雅书院学生的通识课程之《古希腊文明》
1968年由哥伦比亚大学狄百瑞教授(Wm. Theodore de Bary)领导的一个核心课程委员会在他们的研究报告中指出:“我们认为,核心课程的教学方式应当得到最优先的关注。除非经过深思熟虑,我们不应当对教学方式做出任何随意的改变。”这里的教学方式指的就是小班教学。
在中国人口基数的前提下,小班教学的操作性具有相当大的难度。在清华新雅这个新成立的书院,甘阳对于小班的坚持得以实现。新雅书院自2014年在清华校内试点,2016年正式面向全国招生,至今每一届两个班的学生总数基本维持在70人左右。“未来最多也不会超过四个班总数120人。”
第一节课,甘阳对新生们给出承诺,要在本学期内跟每个学生单独面对面谈话至少一次。这便是甘阳推行通识教育要强调的另一个重点,即学习共同体的概念。“Learning Community(学习共同体)让师生、生生之间形成很强的互动,交流讨论才会有效。”
为此,新雅书院还给本科生设置了导师,不同于研究生、博士生的学术专业导师,这个导师更像是学生的“人生导师”,可以就学生的任何疑惑展开交流。甘阳介绍,大概每2-3名学生共享一位导师。
在甘阳的构想中,整个书院的学生总数控制在500人以内,学生之间都彼此熟识,学生和导师时常交流,将是一个理想的文理学院的状态。
当然,遗憾仍然存在。相比于美国本科两年后再选择专业,中山大学、重庆大学博雅学院也是两年再选专业,清华新雅一年课程后就选专业,对于通识教育来说显然不够。“但考虑到整个学校、社会的环境,我必须确保这些学生还要跟得上专业要求。”
清华新雅书院主要教学楼 清华学堂
建议取消本科阶段的商学院法学院
前文提及的《失去灵魂的卓越》描绘了美国常春藤联盟大学,如何迅速从教育机构演变成商业性机构,而哈佛又如何成为这一进程的引领者。哈佛教育学院教授霍华德·加德纳(Howard Gardner)评价该书作者哈瑞·刘易斯是一个勇敢的人,“写了一部大胆的书。”
在美国切身体会了通识的气象后,甘阳也是这样一个“大胆的人”,他身上那股“反对功利”的劲儿是显而易见的。十年前中山大学设立博雅学院时,他就明确提出,学生的人生榜样不是亿万富翁,而是学富五车的大思想家,大学问家。
这样的说法得到不少掌声,质疑其“过于理想化”的声音也从未断过。甘阳讲,
“我从不反对人们想赚钱,只是希望我们从事这些工作的人,尤其是以后对社会影响比较大的人,应该有基本的道德和文化自觉。”
“我认为中国大学,尤其是最好的大学,已经是时候考虑把商学院法学院放在研究生阶段而不是本科。”在2016年中山大学博雅学院毕业典礼上,甘阳就曾在演讲中提到这个问题,“我在十年前就不断地在讲这个东西,但是很多人不理解,但到今天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理解。”
甘阳补充说,这个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绝非对商学院法学院绝的偏见,而是在他看来,问题的关键是大学整体校园氛围的问题。
他认为美国大学坚持把商学院和法学院这样的学院放在研究生阶段,而不作为本科教育,是对大学和高等教育深思熟虑的结果,目的就是大学必须成为“一心向学”而非“一心向钱”的高等教育圣殿,这恰恰是中国大学本科教育最该借鉴的部分。
一方面,它能够保证本科教育尽量少受到功利化的市场影响,回归到高等教育本真样貌。
以双学位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原本中国大学的双学位是让学生多领域学习,拓宽视野的一个设置,但事实却是学生们基本都在选经管、金融这些商学院的专业。“这就是一心向钱的表现!”甘阳说,“这样的风气之下,我们很难达到西方大学一再强调的liberal education。”
在甘阳的解读中,liberal本身就有“自由,闲暇”的意思,像金融、会计、投资、保险这些应用型的商学课程,必然不属于liberal education的范畴。“liberal是什么?能够完全摆脱掉功利的要求,能够纯粹按照自己的心性发展,才叫liberal。”
同时还能保证商学院和法学院的学生,是受过最好的本科全面教育的,所以他们进去就是非常出色的人才,这才是美国商学院法学院能成就精英的关键所在。
这样的设置下,那些本科教育阶段全面发展最优秀的学生才能进入最好的商学院、法学院。“和我们这种18岁本科进来就读商学院,当然不是一个档次的。商界精英和salesman的区别,就在于此。”
“如果美国大学和中国大学一样,本科就有商学院和法学院,美国的本科通识教育肯定完蛋。”
再者,“像商学院法学院这种以后对社会影响很大的专业,我认为学生经历过相当强度的通识教育之后再去读更好。”商学院法学院的本质上是在处理人的关系,他们要对人类本身和人类文明有深入的理解,才会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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