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该种一棵自己的树。”父亲嘬着烟袋锅子,眼神摩挲着那棵粗壮挺拔的杨树喃喃自语。我坐在他身边,呆呆地望着尚有些空疏的树冠,杨树芽一簇簇地顶在秃枝头上,蓄势待发奔赴春的盛会。
(资料图片)
记忆中第一次发现春天的到来还是6岁的时候。那天有点热,我蹦蹦跳跳地走着,只是偶然一抬头,竟然发现白杨树已经萌芽了。嫩黄的叶芽匍匐在枝头,用力昂着小脑袋,像极了雏鸟黄黄的小嘴,正在嗷嗷待哺地呼唤风的投喂。我盯着看得入迷,只见大片大片的阳光挂在树枝上,风在阳光做成的布帛间寻找方向,每一次触碰都能激起新鲜生命的颤动和呼应。
“叶子总是长在旧疤上。”我猛然一惊,父亲仍然嘬着旧烟锅,他总是能说出一些质朴却深刻的话语。知女莫过父——非节非假的日子我突然回到他身边,一定有过不去的坎儿。
年初,我生了一场大病,长达18天重度失眠,进而陷入长久的抑郁之中,对自我、对世界都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和否定。我不知道如何开启往后的人生,变得脆弱不堪,整天噩梦不断,开始自怨自艾、以泪洗面。
总是在困顿时才想到家,在潜意识里希望抓住一点家的力量。于是,儿时生活的小院潜入梦里。7岁那年春天,父亲带回一棵被人弃在路边的小杨树,它不仅矮小而且瘦弱,看上去便不是成材的料儿。父亲把它种在院子东北角,小杨树一天天长大,一年年变粗变高。我在树下写作业、玩耍、读书……当我委屈的时候,还会在杨树下哭诉遭遇;气急的时候,甚至会踹它两脚。杨树像一个智者,默默地承受着我的坏脾气。
这些年遭遇了许多不顺。22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挺不过去;32岁时身体差到极点,嗓子长期发不出声;最近又受到抑郁症的折磨。每当熬不住的时候,我都会梦到儿时的小院,梦到那棵树,梦到那些幼嫩稚拙的杨树叶芽——这些都是我心中春天开始的地方。
是啊,叶子总是长在旧疤上,当叶芽一天天蓬勃生长,谁还会看到那些伤疤?
我告别父亲,告别老杨树,心底涌动着力量。我终于能描述初见杨树叶芽的那份感动了,那是对生命将醒未醒、将开未开的感慨,更是对生命轮回、意志不死的敬佩。
我一直觉得树木是最有灵性的神,夸父的手杖变幻为桃林,蚩尤的武器转生为枫树,然后年年春生秋枯,彰显永久的创生力量。杨树每年经历萌芽、繁盛、萎落的仪式,奏唱生命之歌的技巧虽然普通,但那种生生不息的力量——虽弱小却坚韧,既沉默又张扬。
如果时间回到6岁那年初春,我绝对想不到我的人生经历会如此丰富而坎坷。我固执又蒙昧、刚烈又要强,一路艰难地生长着,却从未向命运妥协。如今想来,我对杨树的抒情,正是我对生命最初的惊叹;却不曾想到,这份惊叹不仅被父亲植在院子里,也植在我的心底,植在我的血液里,让我一次次度过生死考验,获得不朽的生存意志,一直保留生命之初的童真。
“每个人都该种一棵自己的树。”真庆幸,我早已在心中种了一棵属于自己的树。
(作者单位系上海市普陀区曹杨二中附校)
《中国教师报》2023年03月22日第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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