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咖啡馆”大张旗鼓地谈论生死:有的场次三大包纸巾不够用,参会名额不到半小时被抢空

时间:2022-10-25 17:55:01 来源: 九派新闻


列车通往的黄泉站,月台站满了来迎人的已故者。这哪里是悲剧,这是团圆。

——《镰仓物语》

9月29日的晚上,武汉昙华林的一家咖啡店里,一场“死亡咖啡馆”的活动即将结束。


(资料图片)

武汉进入早秋,凉风习习。“欢迎来到死亡咖啡馆”——咖啡店里的指示牌写着。店里的长条餐桌上摆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花茶和锅巴、水果。花瓶里插着尤加利叶和红玫瑰制作的干花。十五六个人围坐在桌边,氛围温暖而惬意。

有人提起自己的患癌经历,有人坦白自己曾多次想过自杀。临近尾声,一位40岁左右的女性参与者倡议:“我们以水代酒,一起干个杯吧。”于是大家一起碰杯,高喊“敬死亡!”“敬无常!”再开怀大笑。那晚的月色很美,大家的笑容也很美。

咖啡馆主理人广则希说,抛开“死亡”这个主题,就好像是一场普通的茶话会。

广则希举办“死亡咖啡馆”的咖啡店。图/九派新闻记者 王怡然

【1】感受到死亡恐惧后,发起“死亡咖啡馆”活动

广则希主办“死亡咖啡馆”活动三年,每次的体验都不同。她也是武汉第一位死亡咖啡馆发起者。这并不是一家实体的咖啡店,而是近年来在各地兴起的社群活动。

有的场次气氛凝重,抽噎声贯穿着全场;有的场次却很欢乐,人们谈起死亡,像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参与者们总是能互相用幽默消解着彼此的痛苦。

在最初举办活动时,她将自己定位为“守护者”。她时刻听着分享者的内容,不敢陷入情绪中,一旦谈话偏离主题或出现意外情况,她要立刻将人拉回。慢慢地,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抗拒”,以及无法融入。于是,她开始分享自己的感受。

在童年时,她和母亲一起睡觉,总要起身去探一探母亲的鼻息,确认她还活着。疫情期间,她经历了“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恐惧,去年,她开了国内首家“死亡咖啡馆”。装修选择了白色调的主题,照片墙、吧台上有爱心捐赠箱,还设计了一款致敬奥地利“人骨教堂”的甜品。后来,咖啡馆倒闭了,但活动得以延续。

有些人来参加了活动后会“返场”,最多的来过四五次,每次仍有新的思考分享,结束时常意犹未尽。

有的人从活动开始一直哭到结束,还有人全场乐观积极,给予他人正向回馈,快结束时才说出自己患甲状腺癌的经历。

一位多次有自杀倾向的参与者说,他曾找过专门的自杀干预机构,但机构的话术千篇一律,他已经可以应付。而在“死亡咖啡馆”,他能听到些不一样的东西。但他也坦率地说,这不保证自己未来不会尝试自杀。

“我们不保证活动能起到疗愈的作用,也不是知识性的指导,只能提供一个安全的场域让大家平等的交流,共同去探讨。”广则希也这么认为。

在黄佳宁(化名)看来,“死亡咖啡馆”更多的作用,唤醒人们对于死亡的认识。

她是重庆地区的一名“死亡咖啡馆”活动主理人,从2020年举办第一场活动至今,她发起过了20多场。她今年40岁,是一名医疗行业从业者。业余时间,她将很大的精力投入在“聊生死”这件事上,她的微信个性签名写着“生死教育的践行者”。

在接触“死亡咖啡馆”前,她曾有过死亡焦虑。2016年,她因毛发增多就医。那年元旦,她独自一人在医院度过9天,所有相关的项目都查了一遍,花4000多元仍未查出原因后,她吃了两颗地塞米松,花了一元钱,她痊愈了。

这是一件小事,但触动了她。她发现,人内心对死亡有深层的恐惧。在“死亡咖啡馆”,人们互相学习关于死亡和生命的价值观,然后思考“我要怎么去活”。

她发现,年轻人对死亡的态度更多的是好奇,作为一个消遣的活动来玩儿,“因为没有任何一个活动可以把死亡两个字摆在台面上说。”而30多岁的人则是为了准备面对父母的离去。但无论如何,办了20多场活动后,她仍然能感受到每一场活动给她带来的进步。

武汉主理人杜娟带过的一场活动中,有两位年轻的本科生和两位50多岁的阿姨就自杀问题展开辩论。年轻人身边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多位因自杀离世,导致其生死态度也变得消极。阿姨则站在长辈的立场上规劝,认为“年轻人想什么死不死的”。

那次活动氛围剑拔弩张,谁也不肯让步。毕竟,在死亡面前,谁也不构成权威。

【2】有的场次,三大包纸巾都不够用

7月,上海的一家咖啡馆里,王子轩(化名)与十几个陌生人围坐在一起,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项活动。

夕阳下有一个阴影,玫瑰上有一滴眼泪……

当这样的卡片展现在参与者眼前时,每个人都要分享自己的理解。有人说,希望能没有痛苦地死去,有人说,渴望“永生”的存在。活动的几个小时是压抑的,但过后带来更多的思考让王子轩感到丰盈。

“活着都不容易。”这是他最大的感受。

他今年33岁,是一名爱好哲学的化妆品销售员。哲学中常探讨死亡、幸福、生命的意义,这些启蒙了他,让他对生死话题有了兴趣。从《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读到《生命的意义》,他感受到,人的宝藏在于经历过的事,而不在于物质的富足。

平日里,他不喜名牌,衣服只穿十几元的。他的父母做服装生意,有些看不下去。

看到“死亡咖啡馆”的活动,他立刻报了名。这次,从活动发布开始不到半小时,参与名额就被一抢而空。

来参加那场活动的大部分是40多岁的中年人,王子轩在其中算是年轻。他对死亡的想法一直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而在活动中,他发现很多人已经在考虑“怎样体面地去死”。有位参与者在一家药品公司工作,能搞到5毫克就能让人安乐死的药物,他说,他给自己留了5毫克。

有的场次,人们哭得稀里哗啦,三大包纸巾都不够用。有人曾患过重度抑郁,几度轻生,走出抑郁后来袒露过去的脆弱;有人曾亲历生死,溺水被抢救回来,临死前,生活中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从眼前闪过。还有一些遗憾的人,他们在重要的人离开时,没有来得及去见最后一面。

在王子轩的生活中,死亡曾是一件难以交流的事。有朋友请他推荐一些哲学的书籍和活动,用来感悟生命,当他推荐“死亡咖啡馆”,朋友们开始避讳。他们会说,“这个可能离我有点远,我可以先从爱、亲情、友情入手。”

后来,他不再跟朋友聊到这类话题。虽然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敞开心扉、更深层次的交流,但平白无故提起这个话题,“会有些神经病”。

胡宜安在生死学课堂上。图/受访者提供

【3】比起体面地面对死亡,人们更想把病治好

王子轩记得,有一位护士分享经历时说,一位退休的老干部瘫痪在床,时间久了,老人的背上已经生满了褥疮,肉全都腐烂了,可以看见骨头里的水。而家属说什么也不愿放弃,继续用仪器维持着老人最后一点生命的体征。

广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胡宜安听到这个例子后感叹,这是对死亡的“无知”导致的困局。因为人们困在对现代医学的迷思之中,比起“体面地面对死亡”,更想把病治好,继续过俗世幸福的生活。他感觉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如果能坦然都面对死亡,就能充分利用这最后有限的时间,去做一些该做的事。

“很多时候,我们这个时代在屏蔽死亡。”胡宜安评价。他在广州大学教授了22年生死学课程,而在很多高校,生死学的课程计划不会被通过,生死仍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广则希曾拜访过武汉一位殡仪馆司机,工作就是运输遗体。司机笑着告诉她,自从做了这份工作,打麻将赢也不是,输也不是,输了别人还会嘲笑他“干这个工作手气怎么能好”。回家停车时,邻居一看到他的车,就说“快走开,我们还得做生意呢”,好像他是个不“吉利”的人。

而这位司机并不忌讳这些。他羡慕自己的一位朋友,从读书时就被确诊了白血病,甚至在打麻将时,鼻血会如柱般流下。朋友们慌得不行,他抽几张纸把鼻孔一堵,招呼着大家继续摸牌。前两年,他去世了,活到了50岁。司机羡慕他过了充盈的一生,体验了所有常人能体验的快乐。

但广则希也理解,观念的进步需要漫长过程。她印象最深的故事由一位50多岁的女性讲述。她照顾重病瘫痪在床的母亲多年,后者几度进入ICU抢救,在一次次的病危通知书中,她苦苦煎熬,身心俱疲。最后,母亲撑不住了,她坐在病床旁对母亲说:“你就放心走吧,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但母亲瘦骨嶙峋的手仍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她后来回想,那代表着母亲对于人世的留恋与不舍。

还有一位七旬老人,到了喉癌晚期,他对亲人们展现着自己乐观的一面,说这“是该走了”,劝他们想开点,但自己关上门,会偷偷学网上的偏方,用手不停捶打身体。网上说,这样可以让血液循环加快,能变得健康。

广则希“死亡咖啡馆”活动布置。图/受访者视频截图

【4】安宁疗护或许能给予人最后的尊严

但这些情况似乎正发生改变。

杜娟曾带过一场“00后”的研究生们参与的“专场”。养老问题成了那次活动的核心议题。

她发现,这些研究生普遍不愿结婚,也不愿生育,最担心的一个问题就是以后独自死在家里。10个年轻人里,约有7人都持有这样的观点。这样的生死观让杜娟很是吃惊。她带的其他活动中,30岁左右的人很少有这种想法。

无独有偶,广则希曾在一场“死亡咖啡馆”活动中出过一道题目,询问大家希望自己是以何种方式去世。有人说,希望独自躺在出租屋,孤独去世,也有人说,或许会身患绝症历经抢救,还有人渴望飞机失事而死。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大多数人选择飞机失事而死。

“列车通往的黄泉站,月台站满了来迎人的已故者。这哪里是悲剧,这是团圆。”一位参与者分享过《镰仓物语》中的一句话,让杜娟难以忘记。她感觉这是在将死亡浪漫化,也是为了消除对死亡的恐惧。

有人说,自己不想面对漫长等待死亡的煎熬;有人说,不想经历病痛反复的折磨;也有人说,不知该如何面对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的自己。他们都希望能用一种更少痛苦的方式来结束生命。

“我们临终陪护,就是跟他平静地在一起,跟他说说外面的事,家里的小孩上学怎么样,说给他听。把他当做是家里的正常的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快要死去的人,这就是给予他最后的尊严。”胡宜安说。

广则希曾去过武汉最大的安宁疗护医院,病房装修的宽敞又温馨,像家一样。而他们的客源一直存在压力,虽然与各大医院肿瘤科有着合作,但真正愿意选择去走这一步的,还是少之又少。

“安宁疗护”是近年兴起的概念,旨在为疾病终末期患者在临终前提供身体、心理、精神等方面的照料,控制痛苦和不适症状,提高生命质量,帮助患者舒适、安详、有尊严地离世。

胡宜安非常认同安宁疗护的推广。因为到了生命不可逆的阶段,病患通常敏感且恐惧,他们害怕被遗忘、被抛弃。就应该进行安宁疗护,把病痛的缓解放在第一位,让患者非常宁静地、有尊严地走完最后的旅程。

无论未来如何,至少现在,“死亡咖啡馆”提供了一个平台,让人们花上几小时,思考生命的意义。“处处都是生命,处处都是生机。”黄佳宁说。

在采访过程中,胡宜安还提到了古希腊有名言“认识你自己”,它是由更古老的一个特拉普修道者的一个问候语转化来的。它的意思是:请记住,你将死。

九派新闻记者 王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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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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