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陈灿杰 实习生 黄家樑 陈蕾
责任编辑 黄芳
【编者按】
此时的上海,街道空荡荡的。
千万个市民守在家中,等一个春天;众多的医护、警察、司机跑在路上,为一个胜利。
还有在暗夜里亮着的几盏灯:街角的24小时无休便利店,社区附近最熟悉的那家超市,以及嗷嗷待哺的孩子指盼的母婴商店……疫情里,这些或大或小,贴近的地方,见过许多的急难愁盼,牵动着无数人的眼泪和笑容。
即日起,“澎湃人物”栏目推出专题“贴近的地方”,讲叙疫情中小店内外的故事。
如果半夜没电话打来,霍胜云和店员们或许能在纸箱板上眯一会儿。
她所“住”的长宁区福泉路403号,是一家封控期间24小时营业的全家便利店,临时承担了给大白们做早餐的任务。最多的一次,只有四个人的便利店,凑出了1000份医护早餐。
方圆四公里内,这是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全家便利店。自4月1号浦西封控,霍胜云的手机差点给打爆了。一位两天没吃饭的姑娘,在电话里发出“快要晕倒”的求救;到处买不到奶粉的妈妈,在她店里买到了替代的婴儿水;更让她揪心的,是那个每天靠她送盒饭的独居老人。
43岁的霍胜云有时忙到腰痛复发,但她依然感到庆幸,这会在路上跑的,都是“一线”的人:医护、警察、运输司机,跑了好远的路,才看到一盏亮着灯的小店,很多人进来就说,“终于找到吃的了,太好了!”
以下是霍胜云的口述
“关在澡堂的陌生人,送鸡蛋的拉面馆老板和挂念的独居老人”
我们这家店在福泉路居民区,从开业至今九年,我一直都在这,一步步做到店长。店员有一个是我(山东)老乡,小妹妹性格爽朗,跟了我三年,配合也很默契。还有一个是我弟妹,加上我老公,总共四人。
3月16号,我们小区查出有阳性,隔离了五天。小妹妹那里没事,独自扛了五天。
五天之后,放出来那一刻,好开心,我坚决不回去了,不能让我小妹妹再累了。我说你也别回家了,就到我宿舍,安安稳稳洗个澡,睡个觉。她也害怕,万一回去就被隔离了。当时大家都在传,哎呀小区在检查,会不会再封?有没有哪个小区出现阳性?确实有的小区上午放了,下午或者第二天又关了,大家都有点恐慌。
小妹妹休了一天半,开始忙了,她说姐你放心,我被子都拿过来了,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跟你一道。我们四人商量好,要不就住店里,第一是保证安全,第二保证店铺能正常运转。
霍胜云(中)和她的两个姐妹。 本文图均为 受访者 供图
这一条街我们商户都是邻居,都处得挺好的。马路对面有个澡堂,有个小帅哥被关里边了,前段时间没得吃,我给了他两个饭团,小哥说,你们要洗澡过来找我,免费。有个医生小姐姐,说好久没吃到鸡蛋了。我就跑到对面拉面馆那儿问,老板说鸡蛋是他自己吃的,但还是拿了20个给我。
这附近好多独居老人。有个老人八九十岁了,一个人关在房子里,子女说工作忙,没时间照顾,都不在身边,我一天给她送两次盒饭,送了一个多月。我跟她儿子说,老人早饭都没得吃,要备点饼干面包,她儿子说保洁阿姨会送早餐,但我每次上午十点半送盒饭,都没看到。4月1日封控,盒饭只能送到门口交给志愿者,到现在(4月8日)八天了,都不知道老人怎么样了。
还有个阿姨九十多岁,每天跑过来买牛奶,走路都不稳当,就怕她摔着。光我知道的,没人管、没人问的老人,将近七八个。因为我父母去世比较早,我看不得这些老人(受累),我的天,太多了,真的没办法,他们的子女不懂得珍惜。
解救被围困的饥饿
3月27号,接到通知说(浦东)封控,附近的居民都开始采购。牛奶、泡面、饼干,还有冰淇淋、薯片、盐调味品……基本上每天订购量都是完销,忙得分不出手。有些商品没了,(网上)下单,我得再一个个下架、打电话解释,要费很大时间,所以我只开了一个外卖平台。
从3月我们这里被隔离的时候,附近6个小区的居民都有加我微信,都已经加满了。我说你们各小区建一个群,把我拉进去,看需要什么。我们实在来不及送,只能尽可能找跑腿小哥,但他们多半叫不到小哥。
霍胜云帮跑腿小哥结账。
好多人加我,我都不知道是谁,也没备注,有时找一个人找半天,看发了什么内容,再去一一回复。很多是朋友介绍来加的,甚至有闵行区、静安区的,还有个人骑了5公里,跑来店里买东西。
基本上他们过来的都能吃到东西。疫情暴发之前,我就给领导说了(加大订购量),后来公司又想办法增加了一批物资,鲜食这块从一开始就没断过。最近盒饭进1000多份,饭团三明治1500个,还有一些寿司、粥总数将近3000份,基本上都完销。
平时我们客流量也就三四百人,赶上节假日五六百。但最近我们每天七八百单,有一部分还是团购单。我手机都快被打爆了,(经常)充着电不停地打。
有个小姑娘关在程家桥一个酒店,饿了两天了,她打我电话说姐姐你快救救我,我真的要晕倒了,这里没人出去买,也叫不到小哥。我一听,天,这咋整?当时跑腿小哥不多,有的小哥不一定能过去,因为每个区域都有关卡。我就找了对面拉面馆的老板帮忙,骑车送过去了,两个盒饭,一个汉堡,还有一个三明治,还买了巧克力。她要给老板100块,老板说不用,我就请他喝饮料。
还有个关在龙柏一个酒店的小哥哥,也是饿两天了,他叫了一个闪送,那里还没有微波炉,啥都没有,我全给加热好,他要买够两天吃的,我说不用买太多,反正你加我微信,吃完就打个电话,我会想办法给你送过去。
前几天有个人要了10根火腿肠,我们拿错了,他说不要吃这个,让我们换过来,当时很忙很乱,我怎么可能为了这10根火腿肠跑过去换?我说你先放着,等我们有空再调,或者我退钱给你,火腿肠送你吃,看行不行?他还是无理取闹,给我们打了中评。哎,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人理解我们的工作,有人不理解。
我们接电话的时候,都会给他们讲,现在疫情期间很多东西都不会到货,他们会说姐姐你帮下忙,我说行,你先加我微信,等来货了我通知你。毕竟我们这个店力量有限,人员有限,有些物资确实进不来,也不可能每个人都去满足。
“灯光很亮,他们就感觉找到一个落脚点”
凡是没被关起来的,肯定是工作在第一线的人,像医护、警察、运输司机。他们不能回家,都是住单位或者酒店,不可能准备很多物资。
他们好多人跑了好远的路,看到我们这个店开着,进来就说,终于找到吃的了,太好了!因为你走在大街上,没有一家店是开着的,只有我们从早到晚24小时营业,晚上的灯光(显得)很亮。他们就感觉找到了一个落脚点。
所有物资里最缺的是泡面,一线工作者跟居民的需求不一样,居民(一般)要的是零食,他们要的是泡面。他们的工作就是说走就走,关在家里的人可能想象不到这种忙碌和疲惫。
附近几个小区的医护者跟我很熟,还有一些警察,每天下班很晚回来,感觉他们都好累,过来买咖啡,我说我请你喝,就当我为你服务一次。我侄女是医生,侄子是警察,我知道他们很辛苦,我对这两个职业特别尊敬。他们(的需求)肯定放在第一位。
3月30号那天,有个街道要1000份给医护人员的物资,我数了一下,面包蛋糕不够,又加了些包子、玉米,凑了1000份。那天我订了很多面包,都没来得及上架,就被他们全部搬走了。当时居民还在抢购,我说这些要准备给医护人员,要不先拿其他东西?他们都很支持。
霍胜云在理货。
从4月2日3日开始,支援的人来了,量一下就增大了。有些采购员在(凌晨)1点多钟打电话,说他们医护6点要准时出发,去挨家挨户做核酸,凌晨三四点就要把两三百份早餐全部准备好。前几天我们基本上没有睡觉,不停地加包子,煮茶叶蛋,加热三明治和饭团。那几天真的好累。我说我们4个人不能都太累,要均衡,但他们没一个人休息,都是一起干,一起休息。
有一天我在忙,有个人过来要一些日用品,当时货架都空了,他说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我见他好憔悴,我说你是医护者吗?他说对的,马上进大舱了,不一定出得来。我就拿一打仅有的饭团和水给他,他说谢谢,不用那么多。我又给他抓一大包,我说顺便给同事也带一点。我没让他付钱,他当时要拍照感谢我,我拒绝了。我说你赶快去吧,要注意身体,就这样告别了。
只要一线的人说没得吃,我都会给他们留(饭团),马上给他们现加热,所以他们好多都会加我微信。费用是我自己垫付的,没算过多少钱,在这个时间段,大多商户都关门了,我还能开着店,保住我的房租,这点钱也不算啥了。
这两天我们收到了好多东西,(医护者)给我们送口罩、酒精、手套,送了好多。警察哥哥也会给我们放行,一听我们是福泉路403号的全家,“啊,你就是403号,那你去吧,注意安全啊。”
“我做这些事挺开心的”
我们采取的防护一直很强:口罩4小时换一次,买单尽可能戴一次性手套,勤洗手,提醒进店顾客戴好口罩。
市场监督局怕我们有危险,叫我们把控人流,不要有过多的人聚集,我们有时会暂时把门关上,三四个人先进去,等这波人出来了,再让下一波人进去。我们也会催促大家抓紧时间选购,4个人分工,有人在门口守着,有人买单,有人做引导,尽可能节约时间。
说句实话,这几天一直在忙,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它(病毒)的严重性。前两天看这个(病例)数字不停在增加,我跟我的小姐妹就有点担心,毕竟我要保证她们的安全,我当时有问她们,她们也有点害怕,但她们跟我是一条心的,说老姐有你在,你不怕我们也不怕,她们都很信任我。
没有办法,工作量不停地增加,你害怕就不工作了吗?他们医护者,比我们更危险,他们站在第一线都不害怕,我怕啥呀。每天一忙起来,也没时间顾虑那么多。
除了今天(4月8日)团购比较多,早早销空了。前几天都是忙到将近凌晨两点,然后再来鲜食,弄好也快三点了。睡前先统计下明天的订单有多少,年纪大了,记忆力不行,有时会做个纸记录。睡一会儿,四五点钟会有人打电话,订早餐什么的,六点多就有街道的人进来。
这段时间每天一忙起来压根停不了,感觉一抬头,都半夜了。
我跟两个小妹妹住后仓办公室,打地铺,下面铺个纸箱,上面铺两张被。因为门要关着,怕有人敲门听不到,我老公就睡在门口,光很亮,灯又关不了。为了让我少干一点,他这几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也吃不消了,我们夫妻俩都有腰痛病。
我是第一次在店里住这么久,还好,毕竟我们这个年龄也算是吃过苦的,而且我们4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也挺开心的。我们(休息的时候)会聊天,聊我儿子,聊她们家里的事,聊工作中碰到的一些事情。我老公就是一个大大的搞笑人物,他和我们三个女同志不配合,老是给我们添乱,他是个很急躁的人,做什么事都很着急,又理不清头绪,经常出一些小差错,我们都会逗他,以取笑他为乐。
工作了一天,儿子给我打电话,我觉得这一刻是最幸福的。他18岁了,在湖州住校,他将来想考警校,想去当兵。他从手机上看到疫情严重,打电话跟我说,妈妈,你和爸爸要注意安全。他很懂事很体贴,这两天我们忙得不行了,他说“我回去帮你”,你别来了。
我感觉我做这些事也挺开心的,能给别人带来帮助,我觉得挺好的。这次疫情后,我没什么(其他)打算,就正常地工作,就像我们平常做的一样。
本期高级编辑 周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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