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江湖儿女》剧照
有的城,明明其实已经在那里上千年了,您也早在小学课本中就见识过,但真的见了面,您还是忍不住会说:咦,原来你是这样的。
大同就是这样的一个城市。十多年前去的时候,虽然总有“灰头土脸”之感,但不远处就是云冈石窟,再加上古朴、甚为稀有的善化寺、华严寺静静地立在那里,未经“开发”,更谈不上搞什么“印象”系列,反而迎面而来一种真实无伪的,经由北魏到唐、宋、辽金的历史气息。
再见大同,是看了周波那部荣获金马奖的纪录片《大同》之后。这回是一种视觉的“刷新”,不仅是焕然一新的蓝天白云:梁思成当年给北京做的保护古城方案,在这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贯彻——为了避免外来客的草率下结论,笔者在大同期间采访了不同行业的当地市民、外来打工者等。虽然有些意见也很尖锐,但在公园里,湿地边,市民堆中,的确也能感受到对生活的悠然态度甚至某种自豪感:咱这可是个宜居的城市呢。
毕竟,“大同”这个名字也表达了关于“秩序”的一种美好愿景。
纪录片《大同》剧照
当然,文艺作品不见得非要表达“美好”。平淡、或晦暗与作品好不好不见得有什么关系。拍电影更不是拍城市形象宣传片。在历史名城“搞事情”当然也不一定要发思古之幽情,好比伊沙的那首《车过黄河》,小便一下也无妨。喜欢给城市写情书的导演,像王家卫之于香港,伍迪·艾伦之于纽约,毕竟是少数。
但贾樟柯新片《江湖儿女》镜头中的大同,确实和某地的“土味宣传”形成了一种很有意思的对应关系。如果说十几年前《任逍遥》中的大同,虽说与贾樟柯电影中其它任何山西小城并无不同,但多少还算写实的话,那么到了《江湖儿女》(其实是贾樟柯第三次在大同取景),就目前院线版本而言,镜头中的大同让人觉得被导演加上了时光滤镜,执着地停留在上世纪90年代的某个原点(当然这里变化本来也不大,但重要的是导演有其用意),和“土味宣传 ”中那种陈旧的意识形态竟然相得益彰。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贾樟柯的电影策略,其一,相对于“变化”,他更喜欢拍“不变”,亦即他喜欢拍被“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碾压、遗忘的“小人物”。这一点,在《小武》《站台》的时期来说是无伪的,但之后的作品怎样也很难说;其二,从商业策略来看,这部影片本身即是怀一场90年代的旧,歌舞厅、录像厅、蛊惑仔、叶倩文,满满的、浓浓的“情怀”。
电影《任逍遥》海报
或许,能辨认出大同的唯一镜头,就是火山群了。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场戏。在这里,主人公巧巧和斌斌(这倒不一定是什么昵称,山西陕西一代取名字用叠字极为常见)有一段颇有点“文艺腔”的对白。斌斌教会了巧巧开枪(否则这部影片就不成立了),巧巧发表了“火山灰最干净” 的金句,这句话后来变成了英文片名(Ash is the purest White)。
导演说,其实影片原来想用的名字叫《爱情与江湖》,当然,《江湖儿女》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江湖是江湖,儿女是儿女,分开来看的话,这部影片将暴露出两种不同的成色。
虽然在火山前,这一对儿女的对白有“文艺腔”,但其实还好。这段对白对于女主角的成长、命运的铺垫都很有帮助。甚至让人想起罗西里尼《火山边缘之恋》的某个镜头,那也是一部关于女性成长的影作。“文艺腔”最严重的一场戏,发生在三峡的小旅馆里,巧巧和斌斌再会的过程中。尴尬。甚至令人感到,这是不是出自大导演的手笔:对白简直像是出自缺少真实人生体验的戏文系学生之手。
但略过这些瑕疵,如果在一部伤痕爱情片的格局里考量,《江湖儿女》不仅是合格的,而且是“好”的。特别是巧巧这条故事线索,可以说是饱满而完整,并且颇为动人的。对女性直觉感受准确的把握,以及这个爱情故事的结尾,都显示出导演远胜同侪的功力。
电影《江湖儿女》剧照
然而,他是电影文艺青年膜拜的“贾科长”,国际电影节的常客,思想界网红、斯洛文尼亚哲学家齐泽克认为他是“世界级顶尖导演”,仅仅放在知音读者故事会的格局里,那哪儿成啊。
我们还是回到巧巧的故事中。在开往武汉的火车上,她邂逅了满嘴跑火车的克拉玛依油腻中年小卖部店主徐峥,他用一个并不高明的飞碟骗局忽悠乘客,“你相信UFO吗?”孰料巧巧脱口而出:“相信,我见过”。这推进了二人亲密关系的发展,似乎一段关于新疆的诗和远方的故事将要展开。但当巧巧告诉对方自己刚刑满释放后,她感到了对方的犹豫,或许因为这个,她中途下火车离开。在清寒的西北小站夜晚,她又一次目睹了UFO在夜空划过,掠过一栋废弃的大厦。
在《三峡好人》中,也出现了如此一幕。赵涛饰演的沈红(发型服装和巧巧一模一样)目睹一只飞碟升空飞走。导演如是说:“我站在长江边上,看着雾气氤氲,重山耸立,就突然在想,会不会有一双眼睛在上面观察着我们,这双眼睛也许就是UFO”。
当然对于UFO我们可以有N种解读。您可以认为这是上帝视角,也可以认为这是贾科长的小眼睛在闪烁,但是一般来说,关于飞碟的电影叙事,总关涉对于某种“秩序”的期待。通常对于电影作者来说,这种期待是含糊的,然而这种期待背后的指向却是明白的。
斯皮尔伯格青年时期拍了很久的那部《第三类接触》,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就在于他过于清晰地呈现了他对于一种新秩序的美好愿景(当然这与影片在商业上是否成功完全无关),即将到来的新的力量被细致地正面呈现为善意的、柔软的某种生物,比起保罗·施拉德之前为他撰写的那个很有几分《现代启示录》意味的版本,幼稚了许多。
贾樟柯电影不是科幻片,因而UFO的出现就更为醒目。
电影《三峡好人》中的 UFO
“江湖”,本身就是一种“秩序”。导演云,每个人都是一个江湖,其实还是太笼统了些——放在他本人身上当然是成立的,但若推及每一个“普通人”,恐怕很多人不认的。那就值得掰开了说说。
为“普通人”树碑立传,曾经是贾樟柯电影的一个标志,这个日常而“平民”的取向为贾樟柯在电影之外赢得了无数粉丝。也正是这个取向,被导演近日在微博上用来“怼回去”,引得观众一片叫好(其实怼的那个对象是个“神助攻”)。但是,这种树碑立传,在《三峡好人》之后,实际上就已经开始了变化。这种变化,当然与导演本人的目力所及,以及中国社会阶层结构的变化有关。比如,《山河故人》中,新兴阶层已然成为主要的书写对象,到了《江湖儿女》,这种情况又变得更为复杂一些。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底层即正义”,本身这就是一个伪命题;而是导演在书写社会转型、“秩序”失序的同时,他的电影也出现了“失语症”,或语序混乱,或干脆是昏乱。
导演的江湖,究竟期待着怎样的“秩序”?
电影《山河故人》海报
《山河故人》中,我们见到一个扛着青龙偃月刀,穿着校服的男孩在人海中行走。那架势,简直就是一个少年关公;
《江湖儿女》的开头,关公被用来调节江湖秩序:不讲究的江湖人老贾面对关二爷,感受到心灵的震慑,乖乖地还了钱。
看到这里,不禁想送给导演一个表情:Are you kidding me ?
关公信仰,在历史很长的时间段内,的确曾经行之有效,在农耕文明时代,它以一种伦理道德维系乡邻秩序,然而到了现代社会,它只能作为一种辅助;要依靠自觉的伦理道德改变“秩序”,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文明的制度、理性、法制、契约精神,对“规矩”的敬畏,那才是真正的匮乏。
更何况,这个所谓“江湖”,不就是“黑社会”吗?
那就更不合适了。
无论怎样将这个“江湖”在精神空间意义上解释得清新脱俗,影片中出现的那个90年代“江湖”是抹不去的,更何况那也是真实的存在。无论以何种“情怀”去怀恋(那就是我们的青春啊,我们厂矿子弟的青春啊!——谁说的?),都无法抹去其根本上的恶。更何况,对于真正的“底层”、“普通人”来说,这些“忠义”的江湖人士正是施暴者。他们看场子,收保护费;他们强拆、殴打、砍人,是资本与权力的媾和物,称其为帮凶,绝不过分。你以为他们的砍刀、棍棒只挥向斌斌这样的“老大”?错。他们只会欺凌比他们弱小的人。
电影《江湖儿女》剧照
然而,我们看到的,却是导演的时光滤镜过滤的某种“情怀”。
当然,我们也可以用影片中的台词调侃一下:“你以为你是香港电影啊?”
90年代,关二爷的形象的确很常见,但更多是作为“财神”,被供奉在各种会所、文玩店、娱乐场所。
好友、书家李老师,在山西乡间长大,和他谈及此处,他说:“礼失求诸野,不可求诸流氓。”
礼失求诸野,是《汉书》上记录的孔夫子的句子罢。只是,这个乡野,还回得去么?
鲁迅在《流氓的变迁》中说得精彩:“……要十分安全的侠客,是觉得都不妥当的,于是有流氓。和尚喝酒他来打,男女通奸他来捉,私娼私贩他来凌辱,为的是维持风化;乡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来欺侮,为的是看不起无知;剪发女人他来嘲骂,社会改革者他来憎恶,为的是宝爱秩序。但后面是传统的靠山,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
影片开头就展现了一种分裂:巧巧的爸爸慷慨激昂地鞭挞国有资产的被侵吞,那边,作为“大哥的女人”,巧巧给爸爸零花钱,游走在各种流氓中间。然而她向往的却是新疆。但斌斌不愿意,他霸气地说,以后这地盘不都是咱的?
流氓、地头蛇、黑帮,并非不能作为电影的主角,甚至他可以很迷人,要看怎么讲他们的故事。世界电影史这类佳作很多,遗憾的是,导演的这个“斌哥”还不如“昆山龙哥”来得有趣。
电影《江湖儿女》海报
当然,也可以将此片看作对80、90年代香港黑帮片的调侃,“五湖四海”的兄弟情义,也无非和“西门庆热结十弟兄”一般,街头斗殴也很笨拙;只是问题在于,影片中郭斌的“不甘心”的结局,弄得仿佛那个江湖真的存在过“义薄云天”一般。
假如说,我们感慨巧巧这个女子拿得起,放得下,也赞许其有情有义,而她最初的“江湖义举”其实出自于一种盲目的爱情,那么,被囚禁的五年,是她打开人生格局的关键。我们并不知道囚禁中发生了什么,但经过这种历练,爱情已经不能定义她的人生。追到奉节,无非是要问清楚一个缘由;果断下火车,也是因为之前憧憬的小日子不再能够囚禁她。下了火车,看到飞碟飞过时,她是如此欣喜:她的心灵是自由的,有什么能真的禁锢住自己呢?“囚禁”这个意象,比“江湖”更来得精彩。与其说,每个人都是一个江湖,不如说,每个人都是时光的囚徒。
那么,就用帕斯捷尔纳克的一首诗作为结尾:
别睡,别睡,艺术家
不要向睡梦屈服
你是永恒的人质
你是时光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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