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年龄和专业技术差距,50岁以上的大龄务工者虽然仍是进城打零工的主力军。但比起优势明显的“后浪”技术工,仍显得不太受“待见”。4月20日,身为年过半百的“资深”媒体人,记者深入一线,在宇通路桥下以及刘湾两个零工劳务市场,以大龄打工人的身份,体验等活、找活、干活的零工一日,感受他们的城市艰辛与家庭梦想。
立交桥下的“潮来潮去”
4月20日晨4点50分,天色尚未见亮,郑州郑新路与宇通路立交桥下,抢活儿打工的人群早已赶来扎堆。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操着河南各地不同的口音,谈得并不专心,眼角余光始终扫视着过往车辆。
一旦有汽车戛然停下,人群便蜂拥而去,将车子围个水泄不通,一个个伸长了脖颈争着问,“老板!啥活儿?”“哪儿的活儿?多少钱一天?”“要几个人?”“管饭不?”……
讨价还价的过程极其高效,往往在三五分钟内搞掂。
随着汽车一辆辆驶来、离去,随着打工人群的蜂拥、散开,随着一桩桩劳务合作的口头交易完成,上一拨民工离开桥下赶赴工地,下一拨民工赶来翘盼生计。每一天,从早晨到傍晚,桥下务工人群如海岸边不住的潮汐。
天际微微见光,抬头仍可看到挂着的月亮。从5点到5点30分这个时间段,是潮汐涌动最厉害的时候。往往会同时赶来三四辆车,或轿车、或越野、或商务、或面包。一阵阵的人声鼎沸后,便是短暂的空闲。记者大概估算了一下,这里总是驻足着三五十人。
趁着空闲,记者和一位头戴安全帽、身穿迷彩服、斜挎工具包的中年人聊了起来。对于陌生人的问候,他起初充满了警惕。
而亮明身份说明来意后,这位面色黝黑的老大哥立时来了精神,眼里放着光问:“欠工资的事,不是归你们管吗?”
为什么“偏爱”打零工
老大哥姓崔,名多福,开封通许人,53岁,在桥下等活打零工近一年时间。
他说,去年这个时候,随工程队在新郑市龙湖镇一个工地干活儿,他们班组负责粉墙,老板还欠着他3000多块钱,至今没给,“要了都不知道多少遍了,没有100遍,也得有50遍,天天推,根本见不到人。”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崔师傅开始自己打零工,“咱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的,想闲也闲不住,又不会别的手艺,不打工干啥。在这儿等活儿最大的好处是工资一天一结,不会欠钱。”
52岁的洛阳宜阳籍的范新亮师傅,也拿自己的欠薪经历,来证实崔多福大哥所言不虚,“跟着工程队干活儿,老板儿总是挑毛病,这不中那不中,就挂着扣工钱,到发工资的时候老想办法躲。在这儿找活儿,只要谈好价,干一天算一天。虽说是工作不固定,饥一顿饱一顿的,可心里踏实。”
正说着,崔多福的老乡小宋赶了过来,他先问崔师傅工具带齐没,然后说“北环有个粉墙的活儿,一天200,还差一个人,我特意先招呼你,马上就走。”
“走!”崔多福提起工具包就走,走出四五十米,又呼哧呼哧跑回来,对记者说"留个电话呗。"
崔多福走后,范新亮就感慨:“200块钱可以了。”
“我把烟都戒了”
按照范师傅的说法,今年的行情比着前些年差得太远,“工钱下浮了50%甚至60%左右”,范师傅说,他是泥瓦匠,在桥下等活儿打零工已经4年了。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其他时候都是旺季,以前房地产市场红火,属于“买方市场”,“活儿多,工人少,好的时候一天少说能挣个二百七八甚至300多。现在又是疫情,又加上房地产开工少,找活儿难死了,一天工钱大多是160,最高180。”
范师傅所言的“同比差距”,得到了众多等活儿民工的附和。
兰考来的孙师傅也是53岁,他说自家有仨孩子,两个还在上学,去年打零工的钱,除了接济家里,吃吃喝喝还有结余。“今年明显不行,我把烟都戒了。”
说话间,一辆商务车停在路边,人们迅即涌了上去。
车上下来一位老板模样的人,抻着四根指头比划,大声吆喝:“4个人,抹眼儿,一天160,9个半小时。”
人群也对着吆喝:“再添点儿!”“管饭不?”
孙师傅存不住气,先挤上了车。记者问范新亮师傅为啥不去,范师傅说:“钱太少了,知道啥是‘抹眼儿’不?”
范师傅解释说,所谓的“眼儿”,是指大楼主体完工后,搭钢管的地方留下的洞口,“摸眼儿”就是将洞口一个个填实抹平。“这种活儿不仅杂乱,还有危险,以前少了二百四五,根本没人干。”
男人堆里的女人花
在弥漫着男人汗味的人潮中,屈指可数的女士,显得特别扎眼。
40多岁的张女士,来自开封杞县,早上5点多赶过来,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
“我们一家子都在这儿找活儿”,张女士说,他老公和儿子都是泥瓦工,已经被雇主拉走了。
“女工的工钱一般都比男工低,都是随家属干点搬砖、和泥的轻便活儿。”她呵呵笑着说,“工地都不爱用女工,女同志没劲儿,还不少吃。”
信阳籍的郝女士,紧邻着马路崖子摆摊儿卖鸡蛋灌饼,每天早上近5点天不亮就出摊儿,7点多转移阵地。因为生意对象主要针对等活儿的民工,鸡蛋灌饼的分量很足,价钱并不高,4块钱一张。矿泉水一瓶只卖1块钱。
“这儿生意不中,今天出摊儿到眼前,一个多小时才卖了8张饼,一瓶水也没卖出去。”郝女士说,在这等活儿的民工大多是自备干粮,饿了啃口馍、喝口水,“你没看见?人人手里都有水杯。”
记者这才注意到,几乎每个工人的挎包里,都备着一只廉价的塑料水杯。
范师傅也不例外,他对记者说,这个桥下市场每天聚集的,大多是泥工和杂工,技术含量比较低,工钱也低。而木工和钢筋工,大都集中在刘湾市场。而范师傅在此揽活儿之所以倔强和挑剔,还有一个原因,他属于有证的高级泥瓦工,技术好。
卖鸡蛋灌饼的郝女士也建议记者去刘湾,“这儿人少,都是年龄偏大的杂工,从早到晚最多也就七八百人。刘湾那边儿技术工人多,每天上万人呢。”
六点进入“退潮期”
刘湾劳务市场是河南建筑工人劳务市场的俗称,也是郑州最大的零工人力集散地。
该市场位于郑新路与豫一路交叉口,距离宇通路桥下市场3公里,开车不到8分钟。由于疫情原因,去年建成的河南建筑工人劳务市场早已闭市,劳务交易又“回归”到了马路边。
早上6点15分,记者赶到刘湾时,劳工潮正处于“退潮”时段。马路上散落着大量的塑料袋和一次性塑料杯,延绵近百米长。单单从人去之后留下的垃圾,就能感受到这里的技术型工人,生活质量高于宇通路桥下的力量型工人。
同样是卖鸡蛋灌饼的刘女士,一个多小时已经卖出了50多张。她指着马路上的垃圾带说,“塑料袋是装饼子和包子的,杯子是盛豆浆、八宝粥的。”
紧邻着鸡蛋灌饼摊,是一个百货摊位,摆满了安全帽、电工手套、袖头、工具包、手锯等物。摊主张大哥告诉记者,这里和桥下市场的最大不同,是早上5点左右特别扎堆,最高峰达到七八千人,几乎占据了半条马路,有时候交警都不得不来维持秩序。而随着用工单位车辆的陆续入场,5点半左右就会散去一半。到了6点左右,几乎所剩无几。
随着民工人潮散去,环卫工们开始清扫路面。一辆消毒车在民工呆过的路段,来回低速行驶喷洒药水进行消杀。
年轻人一技傍身底气足
临近7点,现场只余下20多位等活儿的民工,统一戴着黄色的安全帽。
按照约定俗成的划分,路口东侧是钢筋工等活儿的区域,西侧则是木工的地盘。
33岁的邱治林是周口太康人,得知记者刚从桥下市场过来,有点得意地说:“那里都是掏力人,我们这儿是搞技术的,不一样。”
按照邱师傅的说法,没文化的人就算干一辈子,连图纸也看不懂,只能掏力气。而有知识肯学习钻研的人,干个三五年就能出师,“这一行我都干了10来年了”。
攀谈中,记者得知邱师傅身兼两职,他有自己的商务车,也有自己的同工种朋友圈子。遇到大生意,他可以承包揽活儿,自己开车带队去工地。而遇不上大生意,或是想歇歇了,就一个人自由打零工。“遇到大活儿,小包一下,一天能挣个六七百,不过太操心,责任也大。自己一个人干,一天能挣个不到300块吧”,邱师傅也感慨今年生意不如往年,“去年一天还能挣个350 到380左右,今年不中,活儿太少。”
“有活儿就干,没有就算”“不中了,下午找老乡喝酒去”……40岁左右的开封杞县人张师傅和通许人王师傅,和邱师傅一样,都是木工。
比起宇通路桥下市场年龄偏大的主流务工群体,一技傍身且不乏知识储备的年轻务工者,显得颇有底气。
揽到一天200元的铲灰活儿
“会扎丝不会”“钢架活儿干过没”“电焊懂不懂”……
现在没点技术,真是不敢出门。记者在两个市场试图跟随务工大军体验一把。但面对老板挑人时的提问,却是一问三不知,完全白脖。
7点多的时候,华南城一工地的周老板,开着轿车赶来招工,说是需要两名提灰铺地平的工人,主要工作是装运砂灰,活儿比较急,但没啥技术含量,一天180元工钱。记者寻思,这活儿能干啊。
由于是技术工,即便是干力气活儿,大家对这个价钱也不太满意。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议定“每人200块,管午饭。”
一番“死缠”,记者总算挤上了车,一起去的还有新乡来的工人陈师傅、商丘籍的程师傅。
工地在20公里外的华南城二街,周老板领着记者一行来到工地,跟门卫解释说,工地上原有六七个工人,因为工期紧,不得不加派人手,临时从劳务市场找了人来。
在门口领了安全帽,扫了健康码和行程码,记者一行顺利到达指定地点。
园区的四层商铺已基本竣工,只剩下绿化、补墙砖、贴四层地砖等收尾工程。商铺二三层之间是宽敞的大平台,记者和陈师傅、程师傅当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将砂灰从三层底部的大平台,提到第四层室内。
每幢楼体的平台上,聚集着10方左右的砂灰堆,一共有16堆。
提灰铺地平是3到4人一组配合施工,分别负责铲灰进桶、提灰上楼、铺地找平。记者和陈师傅、程师傅还有周老板分在一组。
周老板有个很“休闲”的名字——周墨,猛一听还以为是“周末”。老板人很实在,话不多,抢着上了4层,干起最累也是最危险的提灰倒灰的活儿。
干了一个半小时便汗如雨下
大家不由分说各就各位,甩开了膀子。周老板见记者实在没啥经验,技术活儿更是一窍不通,便安排记者跟着程师傅,往胶皮桶里铲灰。
砂灰呈深灰色,比起沙石和水泥较轻,开始铲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累。据了解这是从发电厂拉来的炉渣,也属于轻型建材,用于室内下沉式卫生间的地面回填。砂灰回填之后,还要接着打上5公分的水泥,才能铺地砖。
一堆砂灰10方,1方需要装10桶,10方就是100桶。两只大号胶皮桶轮流作业,几乎没有喘息的空闲。
由于缺乏经验,记者几次在吊起的胶皮桶下铲灰,丝毫没有注意到头顶满载的砂灰重达两百多斤,吓得周老板和程师傅连着喊:“去一边!去一边!”
日头越升越高,阴凉地越来越窄,一个半小时过后,砂灰约有提上了五分之一,记者便感觉汗如雨下。尤其是因为头戴着安全帽,嘴上顶口罩,整个头和脸热烘烘的,全部湿完,水浇过一样。
忍不住用手背擦汗,马上变成了熊猫,不得不四处找水管冲洗。
努力坚持了不到3小时,中间“躺平”了三四次。近11点的时候,腰酸背痛大汗淋漓实在吃不住了,扔了铁锨跑到阴凉地“避暑”,周老板在楼上开玩笑说:“就你这干法,非把老板赔死不可。”
程师傅过来观察记者的手掌,说“算了,都快起泡了,你还是歇着吧。”
工地项目部有食堂,可以顺便搭伙,午饭有卤面、盖浇饭,缓过劲儿的记者完全变身“干饭人”。
吃罢饭不休息,转移楼栋继续铲灰、提灰、铺地平,一天功夫下来,大概能整好一间半房子。
临近傍晚6点半,天色有了暗下来的意思。一天没说几句话,只顾埋头干活儿的周老板,很爽快地和工人们结了帐,然后催着记者一行三人赶紧上车。
“我们都是打工的”
从哪接来的,还送到哪去,这是劳务市场招用临时零工不成文的规矩。
“干体力活儿也得用巧劲儿,架势得摆对,不能蛮干。”上了车,程师傅还在纠正记者的动作。而陈师傅则一口一个“老板”跟周墨寒暄,希望以后有活儿多多关照。
“啥老板呀,我其实也是打工的。”周老板说,自己身为包工头,只能算是包工链条的第四层,“甲方华南城算是第一层,下一层是建筑商,作为收尾工程的装饰公司是第三层,我从装饰公司手里包过来铺地平的活儿,算是第四层。你看,你们给我打工,我给装饰公司打工,装饰公司给建筑商打工,建筑商给开发商打工,我们都是打工的。”
晚上7点多,夜幕即将合拢。
收工的民工纷纷从四面八方被送回出发地,刘湾劳务市场一时聚集有上千人。程师傅说:“每天早上5点多,每天晚上的6点多,是刘湾最热闹的时候,像赶大集一样”
民工们三五一群,相互约谈着晚饭的去处,询问者一天的经历,打听着不同工地同一工种的价格行情。或是打个电话,报着平安,探问家里老婆孩子的状况。
夜色越发暗沉,远处零散幽暗的灯光,将民工群体雕刻成扑朔的剪影。每天的清晨和傍晚,这些人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周而复始。
他们的身后,除了灯火辉煌的城市,除了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还有一个个依靠和指望着他们的家庭。
这不禁让记者想起了《孤勇者》里那句歌词——“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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